白夜

《白夜》

第六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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将一杯咖啡冲了端过来,漫不经心地说:“哎,那个民俗馆的文章写得怎么样了?”丁琳定睛看着虞白,心里想:你终于按捺不住了吧?偏板了脸说:“你不要提他,我就不提他。”虞白说:“他是谁?”丁琳说:“我也不知道,只是有一个人给我打了电话,给我解释来解释去,我说,我知道了,人是受冷落了!”虞白说:“我受什么冷落了?他夜郎就是和我跳,我还不愿意上那个场子的!”丁琳说:“这可是你说的夜郎!——夜郎说了,他没办法应付人家,后来四处寻你寻不到。你也真是,豌豆心,咕噜噜上来,咕噜噜下去,谁个能适应了你,是我我也受不得的!可夜郎还好,让我试探你还肯见他不见?——他是骨子里真自卑了!我就说了,你要见得正式邀请啊!”虞白说:“好呀,背了我你拉皮条!”丁琳说:“狗咬吕洞宾了?好吧好吧,就算我是拉皮条,我给你拉客嘛!”羞得虞白眼都睁不开,才说了一句“人家都傍大款的,我这里看上他什么了嘛!”库老太太从街上回来,赶紧打岔,问中午做什么饭来吃。库老太太说“随便”,虞白就喊丁琳去厨房,说:“顿顿做饭,就发熬煎做什么吃好,‘随便’饭不好做哩!”趁机在丁琳屁股上拧了一把。

再是五日,夜郎果然寄了信来。信是明信片,上边只有一行字:十七日晚七点来南门城头上作乐。信是十五日发寄的,收到正是十七日上午。虞白一看完信,心里就紧张得怦怦直跳,先对了镜子端详了半日,用手去揉搓眼尾的皱纹,又皱了皱眉,看额头上皱纹的深浅,就思谋着要洗洗头了。在洗头的时候却又想:夜郎诚心要邀请,本该是登门来请,人却不来,是不好意思呢,还是怕来了我不给台阶下而尴尬?女人要脸面,男人倒也更要脸面!那么,写了信来,为什么不寄密封的信,可以说些抱歉之词和邀请的热情话的,单单寄了明信片?虞白就觉得夜郎这是在应酬她。如果纯粹是在应酬,她虞白这么大的人了,还会像小姑娘一样就风风火火地跑去应约吗?越想越觉得无聊,心就冷下来,洗了头,用毛巾裹了湿发歪到真皮沙发上灰灰地翻看一本闲书。

库老太太却激动异常,一会儿问还有油光红纸没,一会儿问有绿色皱纹纸吧,说她要剪画呀,刚才午休她是突然梦到一个场面的,她得赶快剪出来。

虞白说了“纸都在卧室大瓷缸里”,就懒得再理会。库老太太并不看虞白的脸色,只是把各色纸全抱出来,盘脚坐地,一边摇头晃脑,一边喀嚓喀嚓剪,口里又念叨开来。虞白一个字也看不进眼里去,先是和楚楚眼对眼儿看了一会儿,都看出阴郁来了,就人与狗一起瞧着老太太剪好了,又用糨糊往一张硬纸上贴,说:“你念了什么?怪好听的。”老太太说:

鹤鸨鸨,鹄树皮,根娃拉马梅香骑。根娃拿着花鞭子,打了梅香脚丫子。“嗯呀,嗯呀,我疼哩!”“看把我梅香能成哩!”

夜郎说:“就是,我约你们来就说的要‘作乐’,咱都爱乐器之类的,咱也成立个小乐社,定期到这儿作乐怎么样?”虞白说:“这主意倒好,只怕宽哥不肯教我们。”宽哥说:“我哪里能教了人,咱这里玩一玩么。夜郎,你入了鬼戏班,又要组织乐社,那你就来一段埙吧。”夜郎说:“师傅在这儿,我怎能先吹?”宽哥说:“我早不吹那玩意儿了,那声音太幽怨,我倒不喜欢哩。”夜郎说:“说你是正人越发正了!吹那口琴我死也不学的,口琴只能吹节奏快的快乐调,我不喜欢或许是我没你那么多的快乐!”

自个就吹起了埙。一时声如裂帛,一时又如鬼哭,如泣如诉。一曲吹罢,众人都无言语。宽哥说:“你这吹的是什么曲儿”夜郎说:“我这是自己做的风竹’。”福荐公园有半亩竹,我常去那儿看,看得竹子多了,自己瞎谱了吹。”虞白说:“怕是常去那儿偷看谈恋爱的人吧?”四人都笑了,夜郎说:“现在的公园人多为患,人游园本该是为清静去的,可去了眼睛也没处看,到处是一对一对男女抱呀啃呀的,人家不难堪,咱倒难堪了,所以我要去总是刮风下雨天才去的。风雨中看竹子,才知道风是没形的,有竹子风才显了形状,所以这曲子叫‘风竹’。”虞白说:“你说是‘风竹’,我倒觉得这曲子不错,能听出竹子在风雨中的潇洒、得意,也听得出竹子的尴尬和惊恐。”夜郎说:“我就是这么想的,风雨一来,竹子总想适应于不适应的环境,但到底不适应,想在无为中有所作为,可努力到最后仍是无为。”丁琳说:

“这埙破了没有?”夜郎说:“好好的呀!”丁琳说:“有知音了这埙怎么个没破?”虞白偏说:“丁琳,你总是有发表欲,你为何不配了词,将这首曲子拿去报纸上发了?说不准还能获个什么奖!”说完都笑。宽哥说:“虞白,你不能碍着面子只说夜郎的好话,这曲子没个清正气,有什么好?年轻轻的意志消沉,你越这么吹越觉得活得没劲!大家是来乐的,你这一吹,气氛都冷下来,怪不得有人向你打枪,我听着身上也起鸡皮疙瘩!”丁琳就问打枪是怎么回事,夜郎说了过去的事,丁琳说:“那子弹还算长眼,要不我和虞白今生也认不得一个夜郎的。”夜郎说:“我那次要死了,我也会做个再生人来西京的。”虞白心里沉了沉,却说:“以后可不敢做再生人了,你才拿了我的琴,你要做再生人是想也焚琴吗?”丁琳附了耳说:“那再生人可要来开你家的门了!”虞白忙羞得埋了脸。夜郎说:“你们说什么来着?”两人都不理他,只是哧哧笑。宽哥就吹起了口琴,一边吹一边身子退后去,脊背在墙垛上蹭着。夜郎知道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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疏疏雪片,散入溪南苑,春寒锁旧家亭馆。有玉梅几树,背立怨东风,高花未吐,暗香已远。

丁琳见逗起了虞白心海波澜,也不惊动她,掏了一百元钱要给库老太太。老太太吓了一跳,不敢接收,悄声说:“我不能收的,住在她这儿白吃白睡,收了钱装自家腰包,她怎么看我?”丁琳把钱往她怀里塞,她不,走过去到厨房门口了,却给丁琳招手。丁琳过去,老太太说:“你真的要给我这么多钱?”丁琳说:“全是真心,你拿着了也买个零嘴吃。”老太太收了钱握在手心,一边扭头看着虞白的背影,一边弯下身去,把钱极快地塞进袜筒里,拍拍打打衣襟,似乎是拍打灰尘般走出来,立即又返身来对丁琳说:“我心里总慌慌的,我得出去转转的。”就放了声说,“你坐着喝茶呀,丁琳!我要去街上的茅房子了,这里的马桶我坐不惯,坐上去拉不出来的。”也不等丁琳回话,拉门就出去。

琴声突然一驻,虞白还是那么坐着,却说:“丁琳,你落下好人缘了!”丁琳说:“落谁的好了?”虞白说:“你要真对老太太好,就买些好吃好喝的来,你给了她钱,她只是攒着不花。”丁琳说:“你知道我给她钱了?”虞白说:“你们鬼鬼祟祟避我,可楚楚用爪子挠镜子,镜子就告诉了我。”丁琳这才发现那窗台上就有一面小镜子的,只好说:“我也应该付了她钱的,再说乡下老太太,就是爱惦记个钱,也好打发她个喜欢。”虞白说:“你既然也觉得老太太的画好,你们搞民俗文化活动,怎不写写她?”丁琳说:“我正要说这话,你就说了!——我已不止一次地测验了,不是我正想着你就说出来了就是我要说的正是你在想的!”虞白说:“都是英雄,所见略同嘛!”丁琳说:“可惜夜郎那个文章已写好了,要不让他一并儿写了,他的文笔??”虞白说:“不要提他!”丁琳就笑了说:“是你介绍了我认识的,却怪我提他?不提就不提!——你近日用的是什么粉?”虞白说:“我能用什么粉,哪有你送洋粉的人多!”丁琳说:“那肤色怎么白多了?”虞白说:“气白了。”丁琳就又笑嘻嘻地说:“唔,原来气还是这么好的化妆品!那么,我要送你一盒法国的化妆品,你是用不着了!”虞白拉过丁琳的红色真皮提兜,在里边果然寻出一盒化妆品来,打开了,闻了闻,又盖上了,叹了一口气说:“三十多岁的人了,我还抹这张脸于啥?女为悦己者容,谁还肯悦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?女人真可怜,为了取悦男人把什么都往脸上抹了!”丁琳说:“也就是,一到街上满到处都是为女人服务的东西,商场好像就只是给女人开设的,似乎这个世界是母系社会了,其实这一切全是男人制造出来让女人打扮了供他们欣赏的,几时男人全死完了,咱也就都不化妆了!”虞白说:“男人都死了,你不是也没有个高工了吗?”丁琳说:“死了就死了呗!——偏偏男人都不去死,只要还有一个不死,咱还得在脸上抹。来,都抹!”把化妆盒打开,就给虞白打扮起来,虞白说自己来,两人各自在一张镜前化起妆,顿时容光焕发,相对笑个不止。虞白却拿了眉笔去给楚楚画一画的,楚楚竞顺从地仰了头,虞白就说:“咱化妆也不是给他们男人化的,既然世界是男人的世界,咱更要活着为自己活,活得越要自主越是自由!”丁琳说:“你知道男人心理。”虞白说:

“这怎么说?”丁琳说:“男人朝三暮四,喜新厌旧,你越讨好他、依附他,他越厌烦你、疏远你,可你按你的主意活,常活常新,自己精神提起来了,他倒越发来亲近你。孔子说女子和小人难养,其实最难养的是男人,他永远追踪的是追不到手的女人,是最贱的动物。——我现在才知道你为啥对男人总有魅力的原因了!”虞白说:“你是饱汉不知饿汉的饥,自己吃饱了男人倒来作践我,我要有魅力,倒不至于总是失恋。”就闷了半天不吭声了。

厨房里煤炉子上的水壶咙咙地响,一股白水雾从厨房门口飘出来。虞白说:“水开了,你喝什么茶的?——楚楚,楚楚,把小凳子拿了你阿姨坐!”楚楚听话地跑着去了后院,却在假山之后多腿撒了尿,叼着小木凳进来。丁琳说:“我不喝茶,我要喝咖啡的。”虞白抿了嘴笑,说:“前日邹云从平仄堡得了一个测验人性格命运的方法,其中就有一条问对茶和咖啡的态度,若回答喜欢茶,就是喜欢与丈夫的性爱,若回答喜欢咖啡,却是喜欢婚外的性爱。——这真是准的!”丁琳说:“这准了什么?世上最喜欢喝茶的,也是最讲究喝茶的,是山中那些和尚,可和尚却是没有老婆的!”虞白也笑了,说:“这说得好,这说得好,你这么一说,我也不再喝白开水了!”

六时十分,两人收拾了出门,七点准时来到南门口。虞白却迟迟不肯往城墙头上去,偏要坐进了那家茶铺里吃茶,吃茶拣的是铺门口的桌子,却背身朝里坐。丁琳说:“又拿大小姐架子,总要夜郎来接了你!可你背身坐了,夜郎哪里能认得?”虞白说:“认不得了才好,咱们就可以回去了。”

夜郎和汪宽果然在城墙头上等了许久不见人来,夜郎就先跑下城墙来接,忽见两人背了身正在茶铺里吃茶,悄悄过去站在两人背后中间,虞白坐右,丁琳坐左,用手伸过去拍了丁琳的左边肩,丁琳头扭向左边,瞧着没人,一回头夜郎站在右肩后,虞白已瞧见,哧哧地趴在桌上笑。丁琳说:“别拿我做幌子,有这亲热劲儿怎不给我发邀请信?!”倒噎得夜郎好没个意思,支吾道:“你们是笼离不了襻,襻离不了笼,邀请一个还不是邀请两个?咱是穷人,能省一张邮票钱就要省一张邮票钱呀!”丁琳说:“你不请我,我偏要来,虞白请我是保镖,我要负责她的安全,免得坏人一口把她吃了!”当下把琴让夜郎抱了,喜得夜郎横抱竖抱不成,生怕撞了什么。

三人嘻嘻哈哈步上城墙,宽哥坐在那里正用树棍儿从后衣领塞进去搔痒,见了虞白、丁琳,将树棍儿丢下城头,伸手握了相见。虞白说:“夜郎说宽哥会乐器,我还怀疑,一瞧这手我是信了——宽哥能文能武!”宽哥说:“我哪里算得上会,玩玩取乐罢了。夜郎,快让我瞧瞧这琴,是那把古琴吗?”夜郎说:“是的。”把琴抱了过来。宽哥双手高高举了,身子却坐下来,盘了双腿,琴就横于腿上,操拨了几声,便又停了。夜郎说:“弹得好好的,怎么就停了?”宽哥说:“弹琴有散声、按声、泛声,我并没向名师学习,也不讲究谱法,手势更难娴熟,弹这两下,只是取个形式罢了。”夜郎说:“琴有这般讲究,什么是散声、按声、泛声?”宽哥说:“泛声应徽取音,不加按抑,法‘天’之音,声音清朗。散声以律吕应于地,弦以律调次第,是法‘地’之音,声间浑厚。按声抑扬于人,而人声清浊兼有,所以按声为人之音,声音既清朗又浑厚。”夜郎说:“琴的讲究这么多!我知道的只有一个成语‘黄钟大吕’是从琴上来的,怎么就叫了‘黄钟大吕’?”宽哥说:“我说不完全的,虞白你说给他。”虞白说:“真不懂还是假不懂?”夜郎说:“真的不懂。”虞白说:“我也是一知半解??琴是五音十二律,应弦合调为黄钟、大吕等,黄钟和大吕是这样——”就在地上写出来……

夜郎看了,说:“吓!这都是高雅人的乐器,我哪里看得懂,我只懂得l234567。”虞白说:“这和现代的简谱不一样的。”夜郎说:“那你给我死法儿教教,比如‘阳关三叠’,第一下拨哪根弦,第二下拨哪根弦,学会了到人面前咱也是个弹琴的,臊臊那些只会泡卡拉0k厅的人呣!”宽哥就拨动了一曲“阳关三叠”,又一步一步分解着对他说了。夜郎即亲自去拨,拨得声不是声,音不是音。丁琳在旁看了一遍,也将步骤默记在心,遂也弹拨,未弹完自己先笑了说:“糟踏,糟踏。”虞白说:“真的是糟踏,古人论琴,将琴称之为禁,意思就是禁止于邪,以正人心,哪里是心中无德,腹中无墨之人弹的?”一句话说得丁琳和夜郎都不敢动起来。夜郎说:“这琴只有宽哥敢弹了!”宽哥说:“那为什么?”夜郎说:

“你是警察晦!”虞白和丁琳都笑起来,说:“宽哥弹一曲。”宽哥说:“大家集到一处了,乐是都要乐的,虞白你弹,我吹口琴和你。”丁琳说:“我和夜郎当听众,没有听众,你再好的音乐也只是和刮风一样。”虞白就接过琴,轻轻在地上放了,却让夜郎去寻四页城墙大砖来。夜郎不知其意,跑很远的地方,抱了四页砖。虞白一边两页支了,将琴置上去,就从提包里取了一筒印度檀香,抽出三支,插入地砖缝里,点燃了,垂头静默许久,然后一扬头说:“宽哥,弹‘春江花月夜’吧。”宽哥点头,琴声就流动开来,果然声韵美妙。,丁琳侧耳听了半会,只觉得脖子在长,耳朵在大,后来看天,明月当顶,和风习习,才一闷住,瞧着了城墙的那一截女墙处有了一点光亮,光亮忽明忽灭,倏忽就在了身下,发觉是一只萤火虫,也不忍心去捉;萤火虫就飞在了虞白的肩后长发上。丁琳只觉得虞白十分地美丽。夜郎先是见虞白焚香默坐,心里就暗暗赞叹她的清雅高贵,待琴声一起,身上便顿时起一股凉意,如水从脚心直往上漾,又轻又痒又极畅美,后来犹觉得这水从身上流出,流得四处皆是,自己又如泛舟于一平湖之中。一时陶醉,不知所以,竟从怀里掏出埙来,又拿了刚才同宽哥喝过的一个空酒瓶子,暗示丁琳敲动,自己的埙就应和而鸣。四人合奏,声韵高低缓急,粗细重弱,快乐是快乐了,却失了雅正,虞白手一捂琴,其声戛然而止了。夜郎一时还收不住,呜儿又吹了一声口止,说:“这多好的,怎么就停了?”虞白说:“你们继续吧,琴是用不着了。”夜郎疑惑,问道:“你不弹了,我们怎么继续?”虞白说:“弹琴要运动闲和,气度温润,才能探高山流水之音于曲中。我原本弹得不好,而大家又是要作乐,这琴声越发不和谐了。古人讲过的,‘乐’用七音而二变,与宫徵联用,其声淫而悦耳,琴用五音变化极少,又少联用他词,音虽雅正,却难为人乐趣哩。”丁琳说:“你那神经质又来了!我们都是俗气,惟独你雅正了。”虞白说:“我不雅正,是琴雅正——我算什么?我爹在世的时候,无故都不敢琴瑟的。”宽哥说:“虞白的话是对的。我在音乐学院请教老师时,老师也是这般说的。”就蹲下来,抱了琴在怀,说:“说到你爹,我倒想起夜郎以前说过这琴上有字的。”细细看了,又一字一字念出,问这琴的详细来历。虞白说:“上边记载的历史我是不清楚的,这琴到我爹手里是我爹跟兴庆寺的一个和尚习琴,和尚圆寂前把琴送我爹的。瞧这琴的样子,年代是很古的了。”夜郎和丁琳也凑近去,琴漆光退尽,看上去俨然如乌玉,手按了又坚莹如水。琴上有断纹,纹呈牛毛状。宽哥用手去摸那纹,又看合缝处,又看琴材,说:“琴真是古琴,当然还不是上品,但有这牛毛纹就属中品了。这纹摸着没有痕迹,合缝没有间隙,断纹过肩,琴材又是纯用的桐木,桐的阳面为面,阴面为底,证明琴不是伪制的。看着这琴,我就想起再生人的那把琴了!那时我并不懂琴的,不知道琴有九德,但当时听了再生人的弹奏,却也听得出有金石之韵,清亮不沙哑,不发燥,无闲散音。音乐学院的教授听我说过再生人的琴,他也是感叹不已。这些年来,我在西京城里还未再见过类似那样的琴,只说西京不会有像样的琴,没想你家里竞有,真是奇迹,也是缘分。”虞白说:“宽哥到底懂得多!琴虽在我家,我只是偶然烦闷时弹弹,也弹不出什么名堂,只是要听那个雅音,起个修身养性的作用。宽哥若喜欢,可借了你一月两月。”宽哥说:“这我真要谢谢你,但我是不能带回去的,我那媳妇最烦的是我在家吹吹拉拉不干家务的,这琴放在家里,说不定她嫌碍手碍脚会损坏的。”丁琳说:“虞白既然有这份心,肯将自己最珍爱的东西借人,那就让夜郎抱回去,一是他也爱琴,二是宽哥与夜郎亲近,有空也就去他那儿弹弹。”夜郎说:“这盼不得!只是虞白不肯交与我。”虞白说:“你是粗粗糙糙的人,只怕你不会善待了它。我家那库老太太先头见过你一面,就说你心性浮躁,不会珍惜所得东西,特还给你剪了一幅画要治你的毛病哩。”说着从提包取了那画,自自然然交付了夜郎。众人看了,都说好,丁琳叫道:“夜郎是马面,画上还真有匹马。夜郎是什么命呀?得琴又得画的!”虞白暗里就拧了丁琳一下。夜郎说:“马是野马,你怎不见有鞭子调教哩?”宽哥说:“真应该人人都来调教你才是!”夜郎喜出望外,就来抱琴,虞白说:“不要横抱,免得碰上什么伤损,护轸焦尾直抱。要弹时先洗手焚香,手不洁最容易污损琴弦,大热天的中午最好不弹,别断了弦。”夜郎说:“断弦才好,有知音了晦。”虞白说:“凭你那水平,哪里会有知音?”夜郎呛了口,应答道:“那我就不弹了,放在家里只瞧着,当神敬着,也好修身养性吧。”虞白就拿眼窝了他一下,就又叮咛怎么挂琴,不要贴近墙,免得受潮,要挂在木板上,还要布囊盛着。又叮咛若琴弹奏不出声了,用布囊装了炒出的热沙覆盖琴上,沙冷了又换,使汗出透,当风处吹开。又叮咛琴最好放在床边什么地方,要近人气。两人嘁嘁啾啾说个不完,丁琳就说:“好了好了,你们只图说话,让我和宽哥就这么呆坐着。今夜月色这么好,来一趟就是送个琴的不成?现在都做个俗人,随便吹吹打打取个乐。”

虞白心里咯噔一下,立即听出根娃的根字和梅香的梅字和夜字白字同韵,问:“什么根娃梅香的?”老太太说:“我刚才梦里,就是在花园里见到一个女子骑着马,吆马的是个小伙子,他们互不叫名字,可我似乎知道他们一个叫根娃一个叫梅香的。”虞白丢了书本,也没趿拖鞋走过来看了,画面上是剪了两棵树,枝叶交错,但不是连理枝,是两树同枝,形成一个彩门状,满树上结的不是柿子、石榴,也落的不是鸟,是鱼,红色的鲤鱼。虞白就觉得新奇,再看树下的人儿,左边是一头黑马,马上坐了个白衣白面的女子,正回了头,一眼看马蹄边的一只脚,一日艮看马后的一个穿黄衫男子。男子手里握着一条鞭子,鞭子却是一条蛇。虞自不知怎的,心里惶惶地发颤,问老太太怎么做这么个梦?老太太说:“我也觉得怪怪的。——喜欢不?”虞白说:“喜欢。”老太太说:“喜欢了你就拿去。”虞白把画卷了,独自坐在卧室里看了半会儿,心想这或许是什么预兆,忽然就高兴起来,在卧室里开了吹风机吹起头发来。吹好了,又换了一身白裙子,回来说:“大娘,我这一身好看不?”老太太眯了眼看了半会儿,说:“男要俏一身皂,女要俏一身孝;你要出门了吗?”虞白说:“你怎么知道我要出门?”老太太说:“我觉得你要出门了。”虞白说:“大娘成了神婆婆了!”就叮咛库老太太她真是要出去的,晚上才能回来,厨房的冰箱里有馒头的,有豆腐,有排骨,有鹌鹑蛋,有黄花、木耳、菠菜、蒜苗,沙锅在案下边放着,可以在炉子上炖烩菜。一切叮咛毕了,去卧室卷了那画在袋子里,出来抱了桌案上的古琴就出了门去。

虞白走到街上,搭上了一辆出租车,却好笑自己怎么就抱了古琴出来!这古琴从未借过人,自己也没有抱出过门。这么作想,脸先红了半边。司机问:

“往哪儿去?”一时竟慌乱,隔窗望望外边,太阳当空,天气尚好,说声“保吉巷”。车在路上走,虞白却又为难了:这么早抱了琴去夜郎住处,夜郎会不会在?即使在,该怎么解释来得这么早?那一日是耍了小脾气不辞而别,这一日却是等不得天黑主动登门,夜郎的眼里会是如何贱看了我?虞白急让司机调转方向,直奔丁琳家来。

丁琳对虞白的突然到来,显得十分吃惊,因为虞白有半年时间没有来过了,有什么事都是用电话要她过去。虞白见了丁琳的房子装修得崭然一新,但书籍、报纸、杂志到处乱放,便批评了她的邋遢,说起夜郎邀请信的事:咱们一块去着好。丁琳却并没有收到邀请,多少动了气,说:“人家请你一人去的,我去了鸡嫌狗不爱的讨什么没趣?”虞白心下一阵喜一阵恼,喜的是夜郎毕竟只请了她一个人,足以说明夜郎对自己不是应付,恼的是自己一时竟没想到这一点而跑来要丁琳一块去露了马脚。但事情已经挑明,虞白硬了嘴说一定给丁琳发了信的,是不是邮递员出了问题?但拿出明信片,指着上边“作乐”二字,说:?作乐’在这里应念作‘yu色’,就是让咱们去弹拉念唱,哪里会请我一个人去?!”丁琳说:“‘作乐’的乐字该读‘le’,就是寻欢作乐。”羞得虞白骂道:“你个流氓,原来看我和夜郎是狗男女了?!你今日去得去,不去也得去,要不还真以为我是夜郎的情人了!”丁琳说:“是情人又怕什么?他没妻你没夫,谁也不是第三者么。”虞白见她这么说,就脱了鞋坐到床上去,拿过床头一副跳棋说:“你不去,我也不去了。”要求下棋。

两人下了五局,局局都是丁琳赢了。虞白不服,到吃饭时候了,也不让丁琳出去买蒸饺,从冰箱里取了两张软饼夹了一颗咸鸭蛋一边吃一边还要下,问道:“几点了?”丁琳说:“五点半。你走好啊,落子就不能动的!”虞白说:“我哪回反悔了?”结果又走了一步失着。丁琳就开了窗子,歪了头往外看。虞白说:“你这不是欺负人吗?故意心不在焉。”丁琳说:“我看太阳落了没有?《西厢记》里莺莺不是恨过太阳吗?她是恨不得有个绳儿把太阳扯下山去的。”虞白哗啦把棋拨乱了,说:“我可没那份猴急!”丁琳说:“是我猴急了!”

第六章 (第1/3页)

一日,丁琳来,满屋子一股檀香味,见虞自在窗前弹琴,库老太太一边看着虞白一边剪纸。地上铺开着一幅作品,是一个操琴的女子,女子已剪贴出,头部是侧面的,却出现两只眼睛,双手拨了弦,手指竟为二十个指头;琴无琴座,安放在一只卧伏的红狐背上。丁琳看了,一下子抱住也蹲坐在一边看着的楚楚,惊得说道:“这简直是毕加索的作品么!”库老太太说:“你说这鼻子太勾了吗?”就极快地用剪刀铰绿纸,铰成了,将原来的鼻子揭去,重贴新的,竟是一支未开绽的栀子花,花下弯曲的叶瓣正好做了两个鼻翼。丁琳大加赞叹:“虞白,真是毕加索,毕加索!”库老太太说:“什么鼻加锁,鼻子上加上锁不好看的。”丁琳和虞白哈哈大笑,前俯后仰的。库老太太说:“你们城里人笑话我了?”虞白说:“这是丁琳,我的好朋友,她是夸奖你哩。毕加索是个人名,外国的大画家,她说你比洋人的画还要好!”库老太太一高兴,反倒谦虚了,说:“我一个瞎老婆子比洋人好?不好,不好,我那死老汉没说过我一句好的话,别人家的媳妇自家的娃,他总瞧着我不入眼哩!你们还说我好,好了就给你丁同志剪一幅来!”丁琳说:“就叫我丁琳。——我可不敢白要你的,我要买的。”库老太太就看虞白,说:“这不行了,你是虞白的朋友,我怎能收你的钱?”当下剪完了虞白弹琴那一幅,问丁琳想要些什么内容的回?

丁琳说:“你老儿随便。”库老太太说:“你额上发际有个三角,是美人坯子,我年轻时就有的,你瞧瞧。”她撩起自己的头发,额头上并没有那个三角发际。库老太太说:“女人活在世上也就是活男人哩,长得不好,晚上连蚊子都不来咬的。可你长得好了,狼也叼你,狗也吠你,什么样的男人都要来骚情,惹得是是非非,你的命也就不好了。你的下巴长得尖,钱倒攒不下哩!你想不想多要钱?”丁琳说:“我不嫌钱多。”老太太就抓过一张油光红纸,左一折,右一叠,咔哒咔哒剪起来,等剪出来了,是一张完整的圆形图案,图案正中是一个老太婆,一手指天,一手捂胸,胸上有一只彩鸡;说,指天是说古论今,捂鸡是心中守机。绕着老太婆的是山川,是古木,是五谷成熟,是五毒出动。虞白和丁琳迭声叫好,老太太不笑不理,耷眉搭眼,嘴里却在说:

撇个火,点个灯,婆婆给你说古经。羊肉膻,鸡肉顽,猪肉好吃咱没钱。核桃空,枣儿虫,丢下柿子还没成。红萝卜,卖疯啦,今年生姜膛空啦。

丁琳说:“你说的什么?”库老太太说:“我说了什么?!”虞白说:“她常常这样,剪到兴处嘴里就念叨,她是一字不识的,顺嘴往出说,还都能押韵,过后问她,她倒记不得了。听民俗馆里人说,她在乡下剪纸还为人治过病,就是这样又说又剪的。她给我剪了那么多,出言倒只一次,初见你就给你这么办了!”丁琳说:“我有福嘛,大年初一,我到隔壁人家去,饺子里只包了一枚钱的,一家人谁也吃不到,偏我去了让我吃,我不吃,硬夹了一个要我尝,一尝就尝出个钱来!”虞白说:“就你有福!可你别得意,大娘给你剪纸指天捂胸画,是让你‘守口如瓶,心系一处’,你别三心二心五花八门的心,死猫烂狗的都吃!”丁琳叫道:“我又咋啦,我又咋啦?爱情难道只有一次吗?!”虞白说:“那些大款,整日陪人去饭店,一顿饭千儿八百;那些做大官的,整日开会坐主席台,你以为那就是福吗?那叫瞎福,算不得真正的福!”丁琳说:“什么算真正的福?”虞白说:“真正的福是清福,人常说,人生难得半日闲;心境闲静之人才能享受到清风呀明月呀的,清风明月这么地好,就是有些人享受不了,整日忙忙碌碌,身累心累,守倒守的是一个高工,高工却只迷他的研究,自个睡在高级席梦思床上想如何发篇稿件呀,想约一个什么人呀,夜夜无眠!”丁琳说:“好么,你挖苦晦!我没有清福,你有清福怎地也害神经衰弱,眼圈发黑?或许要说这是内分泌紊乱,不找个老公有不找老公的自在,可没问一问,为什么内分泌紊乱?身体不好着哪里还有浊福清福能享?再说大自然中除了清风明月还有人,人是天地之灵,连一个男人都没享受过,还谈得上什么清福?!”说得虞白脸上红一片白一片,发急了说道:“好呀丁琳,笑话我没个男人了!你瞧着我找一个男人给你看!”说罢倒羞于看丁琳和老太太,抱了楚楚到窗前,将楚楚放置在窗台上,操琴弹一曲姜白石的“玉梅令”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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