喜宝

《喜宝》

第11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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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是约瑟兄弟,”他和蔼地说,“愿主与你同在,以马内利。”

他剃了平顶头,穿黑色长袍,一双粗糙的鞋子,精神很好,胖了许多许多,我简直不认得他,以往的清秀聪敏全部埋葬在今日的纯朴中。

“家明,勖先生需要你。”我说。

“请勖先生向上帝恳求他所需要的,诗篇第二十二篇:耶和华是我的牧者,我必不致缺乏——”他说。

“家明——”我黯然。

“我的名字是约瑟。”家明说。

“信上帝的人能这么残忍?”我忽然发怒,“耶稣本人难道不与麻疯病人同行?你为什么置我们不理?”

“你们有全能的上帝,”他的声音仍然那么温柔,“何必靠我呢?‘在天上我还有谁呢?在地上也没有值得仰慕的’。‘人都是说谎的’,姜小姐,你是个聪明人,你想想清楚。”

“上帝?”我抓住他的袍角,“我怎么能相信我看不见的人?”

“‘没有看见就相信的人有福了。’姜小姐,我们的眼睛能看多深,看多远?你真的如此相信一双眼睛,瞎子岂不相信光与电,日和月?”

“家明——”我战栗,眼泪纷纷落下。

“只有主怀中才能找到平安。”他说,“姜姊妹,让我为你按首祷告。”

“家明——”

“姜姊妹,我现在叫约瑟。”他再三温和地提醒我。

他轻轻按着我的头,低头闭上眼睛,低声开始祷告:“我们在天上的父,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,愿你的国降临……”

我叫,“不,家明,我不要祷告,家明!”

他睁开眼睛,“姜姊妹——”

我泪流满面,“家明,我是喜宝,我不是什么姜姊妹,在这世界上,我们需要你,我们不需要一本活圣经,你可以帮助我们,你为什么不明白?”

“我不明白,”他平静地说,“你不明白——”

“我不明白什么?我不明白上帝?”我站起来问他,“他可以为我做什么?你要我怎么求上帝?”

“安静,安静。”他把手按在我肩膀上。

我瞪着他,苦恼地哭。

勖存姿的声音从我身后转来:“喜宝,让他回去吧。”

我转过头去,看见勖存姿站我身后。我走到露台,低下头。

“你回去吧,家明。”勖存姿说。

“谢谢你,勖先生。”宋家明必恭必敬地站起来,“我先走一步,日后再来。”

女佣替他开门,他离开我们的家。

“勖先生!”我欲哭无泪。

“随他去,各人的选择不一样。”他说。

可是宋家明,那时候的宋家明。

勖存姿重新把自己锁在书房里。

辛普森跟我说:“你出去散散心吧,去打马球。”

“我情愿打回力球。”我伸个懒腰。

“那么去澳门。”辛普森说。

“赌?”我想到那个金发女郎,她可以输净邦街的地产。我不能朝她那条路子走。

“不。”我说,“我要管住我自己。我一定要。”

“你每日总要做点事,不能老是喝酒。”

我微笑,抬起头,“你知道吗,辛普森太太,我想我已经完了。”

“你还那么年轻?”她按住我的手。

我拨起自己的头发,用手撑住额角。“是吗,但我已经不想再飞。”

“姜小姐,你不能放弃。”

我叹口气。“为什么?因为我心肠特别硬,皮特别厚,人特别泼辣?别人可以激情地自杀,我得起劲地活到八十岁?真的?”

辛普森无言。

勖存姿看着我说:“呵你这奇怪的孩子,把一张张白纸裱起来,为什么?”

我笑笑。“菩提本无树,明镜亦非台。我们岂一定要裱乾隆御览之宝。”

他笑得很茫然。勖存姿独独看不透这一关,他确信钱可通神,倒是我,我已经把钱银看得水晶般透明,它能买什么,它不能买什么,我都知道。

我陪着他度过这段困难的时间,镇静得像一座山。但是当家明来到的时候,我也至为震惊。我看着他良久说不出话来,一颗心像悬在半空。

“家明——”我哽咽地。

我又抬起头打量勖存姿。他还是很壮健,但是一双眼睛里有说不出的疲倦,脸上一丝生气也看不到,我暗暗叹口气。

“今天是我生日。”我说。

“你要什么?”勖存姿问我,“我竟忘了,对不起。”

我苦笑。我要什么?股票、房子、珠宝?

“我知道,”他抚摸我的头发,“你要很多很多的爱。如果没有爱,那么就很多很多的钱,如果两件都没有,有健康也是好的。”

我上街逛,带着辛普森。逛遍各店,没有一件想买的东西,空着手回家。我请了师傅在家教我裱画,我知道勖存姿不想我离开他的屋子。裱画是非常有趣味的工作,师傅是一个老年人,并不见得比勖存姿更老,但因为他缺乏金钱名誉地位,所以格外显老。

师傅问我还想学什么。

我想一想:“弹棉花。”我说。

他笑。

我想学刻图章,但是我不懂书法。弹棉花在从前是非常美丽的一项工作,那种单调而韵味的音响,工人身上迷茫的汗,太阳照进铺面,一店一屋的灰尘,无可奈何的凄艳,多像做人,毫无意义,可有可无,早受淘汰,不被怀念,可是目前还得干下去,干下去。

“她不会的,她不会原谅你的。”我说。

“我倒不会怪她不原谅我。”方家凯说,“我要跟她说,我如果知道她这么激烈,我就不会跟她争。”

“对住倒翻的牛奶哭也没用。方先生,好好照顾孩子。”

“谢谢你,姜小姐。”

我说:“至少你有苦可诉,因为你摆着人们会得同情的现成例子,我呢,我还得笑。”

“我不仍是有健康吗?”我勉强地笑。

“喜欢什么去买什么。”他说。

“我知道。”我握着他的手。

“休息吧。”勖存姿说,“我都倦了。”

但我不是他,我一天睡五六个钟头怎么说都足够,平日要想尽办法来打发时间。

“为什么每个人都谢我?”我笑问,“我做了什么好事?”

“家明会来看我们。”他说。

我一呆。“真的?”我惊喜,“他回来了?”

“不,他只是来探访我们。”他说。

“呵。”我低下头。

“我怕老。像勖先生,即使赚得全世界,还有什么益处呢?我只不过想……解解闷,跟看书钓鱼一样的,但没有人原谅我。我真不明白,聪憩竟为这个结束她的生命,”他喃喃地,“我们只能活一次。”

我把脸贴着他的小女儿的脸,“你知道吗?生活只是一个幻像。”

“我会照样地爱她,她失去身体任何一部分,我仍然爱她,为什么她不懂得?”方家凯痛苦地自语。

我说:“方先生,女人都是很愚蠢的动物。”

“我现在眼闭眼开都看到她的面孔。”

“但是我不能控制生命。”勖存姿在我身后说道。

“勖先生。”我诧异,他出来了。

他说:“你寂寞吗?”他把手搁在我肩膀上。

我把手按在他手上。“不。”

“谢谢你!”勖存姿说。

“姜小姐。”方家凯非常不安。

“回去吧。”我把他小女儿交在他的手中。

他离开了。

二十五岁的生日,我自己一个人度过,没有人记得。如果当年我嫁了个小职员,纵使他只赚那么三五千,四年下来,或者也有点真感情。带孩子辛苦,生命再缺乏意义,在喧闹繁忙中,也就过了。说不定今日孩子亲着我的脸说“妈妈生辰快乐”,丈夫给我买件廉价的时装当礼物……我是不是后悔了?

我照常吃了饭,站在露台上看风景,维多利亚港永远这么美丽。几乎拥有每一样东西的勖存姿却不肯走出一间三百呎的房间。

第11章 (第3/3页)

迫力……我明白。

“我明白。”我说。

“真的?”他抬起头来,“她是个比较年轻的女孩子,非常好动,十分有生气。我不爱她,但与她在一起,一切变得较有意义,时光像忽然倒流,回到大学时代,简单明快,就算戴面具,也是只比较干净的面谱:就我们两个人,没有生意,孩子、亲戚、应酬,只有我们两个人,因此我很留恋于她。我永远不会与聪憩离婚,也不可能找得比聪憩更好的妻子,但聪憩不明白,她一定要我的全部,我的肉体我的灵魂我的心,她就是不肯糊涂一点儿。我不是狡辩,你明白吗?姜小姐。”

我明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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