喜宝

《喜宝》

第11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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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抬起头,“我爱你不够吗?”

“不够。”我说,“各人的需求不一样,你告诉聪慧说你爱她,已经足够,她不需要你再提供任何证明。但是我,我在骗子群中长大,我父亲便是全世界最大的骗子,我必须要记得保护自己,光是口头上的爱,那是不行的。”

“没有爱,你能生活?”

“我已经如此活了二十四年。”我惨笑,“我有过幻觉,我曾以为勖存姿爱我,然而我现在还是活得好好的。”

“我告诉你是不可能的,你不相信,你老是以身试法,运气又不好。”

“我运气不好?”我反问,“我现在什么都有,我的钱足够买任何东西,包括爱人与丈夫在内。”

“可惜不是真的。真与假始终还有分别,你不能否认这一点,尤其是你这么感性的这么聪敏的人,真与假对你还是有分别的。你并不太快乐,我也不快乐,勖存姿也不快乐。”

“我要离开苏格兰了。”我说道。

“你到什么地方去?巴哈马斯?百慕达?太阳能满足你?如果那些地方不能满足聪慧,更不能满足你。巴黎?罗马?日内瓦?你还能到什么地方去?”

我吞下一口唾沫。

我知道我想去哪里。到那间茅屋房子去,睡一觉,鼻子里嗅真烟斗香,巴哈的协奏曲,一个人的蓝眼珠内充满信心……我想回那里睡一觉,只是睡一觉,然后起床做苏芙喱。

“曾经一度,我请你与我一起离开勖家,你没答应,现在我自己决定离开了。”

我讽刺地笑,“你离开勖家?不可能。”

他并不再分辩。“你走吧,我留下来照顾勖先生最后一次。”

“我当然会走的。”我冷笑。笑得自己背脊骨冷了起来。走?走到哪里去。我并没家。剑桥不再与我有任何关系。

我走到哪里去?世上只剩下我一个人。提着华丽的行李箱,箱子里载满皮裘,捏着一大把珠宝,然而我走到什么地方去?

我认得的只剩下勖存姿以及勖家的人,我早已成为他们家的寄生草,为他们活,为他们恨,离开他们,我再也找不到自己,这两年多我已完全失去自己,我只是勖存姿买下来的一个女人。

走。

我踏出医院,口袋里只有几外便士铜板,勖存姿的司机见到我,早已把丹姆拉驶过来。自从我在伦敦第一次踏上这部车子,我已经注定要被驯养熟,像人家养了八哥,先把翅膀上的羽毛剪过,以后再也飞不掉。

走到什么地方去?

“回剑桥。”我说。

司机很为难,“姜小姐,从这里回剑桥要七八小时的车程呢。”

“我该怎么办?”我问。

“旁人多数是搭火车或飞机——姜小姐,不如我叫辛普森太太来接你,你略等一些时间。”

“不,借些钱给我,我搭火车下去。”

“但姜小姐,我恐怕勖先生会怪我。”

“他不会的,他还在医院里。给我五十镑,我搭火车回剑桥。”我伸出手。

“姜小姐——”

“我恳求你。”

他自口袋里拿出一叠镑纸,我抢过来——“加倍还你。把我驶到火车站去。”

司机驶我到车站。

我下车,买车票。“到剑桥。”我说。

“没有火车到剑桥,只到伦敦。”

“好的,就到伦敦。”我付车资。

火车刚缓缓驶进车站,我买的是头等票,三十六磅。我发觉五十镑根本不够到剑桥。

我拉拉大衣,上车,只觉得肚饿,走到车头去买三文治与咖啡,我贪婪地吃着,把食物塞进嘴里,脑海里一片空白,我吃了很多,那种简陋粗糙的食物,是原始的要求。

吃完我回到车厢去睡,一歪头就困着了。

看见母亲的手拍打着玻璃窗:“喜宝、喜宝,你让我进来,你让我进来。”

我大叫,挣扎。

母亲看上去又美丽又恐怖又年轻,我开了窗,风呜呜地吹,忽然我看到的不是母亲,而是我自己。

她在说:“让我进来。”抓住我的手,一边喘息,“喜宝,让我进来。”

我挣脱她,冷冷地说,“我不认得你。”

“不,喜宝,我就是你,你就是我,喜宝,让我进来。”

“小姐。”

我睁开眼睛。

“查票,小姐。”

我抹掉额上的汗,自口袋里掏出票子递过去,稽查员剪完票还我。

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个老太太与一个小女孩子。女孩子十六七岁,正是洋妞最美丽的时候,一头苏格兰红发,嘴角一颗蓝痔,碧绿限珠,脸上都是雀斑,一双眼睛似开似闭,像是盹着了,又不似,嘴角带着笑,胸脯随火车的节奏微微震荡,看得人一阵一阵酥麻。我知道这是什么,这是青春。若是我是个已经老去的男人,我也会把她这样的青春买下来。

我惊惶地想:这是我。三年前初见勖存姿,我就是这个样子,如今我已是残花败柳。

残花。

败柳。

我低下了头。

那位老太太一路微笑一路说:“……美丽的项链……”

我一身是汗,火车中的暖气著名过分。火车隆隆开出,开到永恒,而我没有一处地方可去。

如果我去香港,用勖存姿的钱买座房子,安顿下来,或者可以有个家。可是我到什么地方去找工作?我并没有文凭,我只懂得寄生在男人身上。反正是干这一行,还没哪个老板比勖存姿更胜一筹?

算来算去,我并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。

火车到站了。是伦敦。

我落车,走向匹克狄利,走很久,肚子又饿了。终于走到苏豪。

站在路中央,是清晨,一地的废纸,天濛濛亮。我一直踱过去,踯躅着。一个水兵走过我身边,犹疑一下,又转头问我:“多少?”

我一惊,随即笑。“五十镑。”我说。

“十镑。”他说。

“十镑?”我撑起腰,“十镑去你老母。”

他退后一步,大笑,倒是没动粗,走开了。

根本上有什么分别?价钱不同而已。

那一夜勖存姿的手放到我身上,再放松,肉体还是起了鸡皮疙瘩。我并不是这块材料,勖存姿走眼,可怜的老人,他不知道我与流莺没有分别。

一辆计程车驶过来,我截停。“去剑桥。”

“小姐。你开玩笑。”他把车驶走。

“喂。”我叫他。

但是司机已经把车子开走。

我索性坐在路边。想抽烟又没烟,想睡觉又不能躺路边,没奈何,只好用手支着头,什么也不说,什么也不想,懒洋洋地打个呵欠,就差没们虱子。

我悲苦地笑起来。

一个警察远远看见我,好奇地站停在那里注视我。

皮裘与珠宝,何尝能够增加我的快乐,脖子上红宝石鲜艳如血,照不亮我的面色。

警察走过来向我说,“小姐,你有什么事?”

“没有什么事。”我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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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她不会计较,聪慧的记性一向不好,她不是记仇的人,她品性谦和。”

“你呢?”家明抬头问。

“我?我很懂得劝解自己,天大的事,我只当被疯狗咬了一口,既然不是人,跟谁理论去?”

“我可不是狗,我是喜爱你的。”他低下头。

“但是你能够为我做什么?”

“几次?”医生反问,“这次都是自鬼门关里把他抢回来的,小姐,心脏病人永远没有第二次。”

宋家明还是赶来了,勖家实在少不掉这个人。

他问:“当时你们在一间房里?”

“并不如你想象中那么香艳秘诡。”我说,“我听到他摔在地上。”

“你害怕吗?”

“你错了,你仍把自己看得太重要,”家明看我一眼,“聪慧现在或许比你想象中的快乐得多,你永远不会知道。”

“我要看见才会相信。”我说道。

家明说:“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,没有看见就相信的人有福了。”

“你相信吗?”

“我最近看《圣经》看得很熟,”他苍白地说,“自从聪慧走后,我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,我是否对得起她——”

我失笑,“好久没去,我早已放弃。我还要做律师干吗,有多少律师可以赚得麦都考堡?”

融融炉火中,墙壁上挂着不少油画。我用半醉的眼睛眯着看一看,光与阴都像是伦勃朗。

我问:“真的还是假的?这里有七八幅呢,若是真的,湿度与气温都不对,画容易损坏。”

“你若当它是真的,它便是真的。”勖存姿伸个懒腰。

然而这一切还是不能加给我快乐。

“并不。”我说,“我已见过太多可怕的事,麻木了。勖夫人呢?请她来接勖先生回去,真的出了事,我担当不起。”

“现在他并没有事,勖先生的生命力是特别强的。”

“聪慧可有任何消息?”

“没有。”

我低下头,说道:“为了可以再见聪慧一面,我愿意放弃她的父亲。”

他回房去睡,我坐在偏厅中把玩宝石项链。

后来我回房睡上一张铜床,豪华一如伊利莎白女皇。半夜听见重物堕地声,直接的感觉便是勖存姿出了毛病,奔到他房间去,看见他倒在地上,脸上已变青白。

我连忙把他带着的随身药物喂他,召来佣人,佣人以电话报警。

我们并没有再回麦都考堡。我在医院陪他直到他再次度过危险期。这次我镇静得多。

我问医生:“他还能挨上几次?”

“幸福?”勖存姿感慨地说,“世上诸人,难道不以为我是最幸福的人?”

“喝点酒?”我问。我手中拿着白兰地。

“你现在还吃药吗?”

“不吃,只喝酒。”我说。

“多久没上课了?”

“取出来看看。”他命令。

是一串四方的红宝石,在炉火中闪着暗红的光。宝石不外总是红红绿绿,习惯以后,不过是一串串冰冷的石头。我顺手挂在脖子上。

“好看吗?”我问他。

“好看,你皮肤白。”他合上眼睛。

这个不幸的老年人,因为聪慧的失踪,他仿佛足老了十年,再也支撑不住。

勖存姿说:“叫人来把火熄掉,我倦了。”

我拉拉唤人铃。

“明天我与你到别的房间去看看。”他仿佛很累,目光呆滞,还勉强地笑,“我替你买了一套首饰——”

我婉转地说:“我已经够多首饰了。”

他自口袋里取出黑丝绒的盒子,我礼貌地取过,“谢谢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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吧?”

我觉得他这话异常的不吉利。我说:“还有聪憩呢。”

“聪憩……她又生了女儿,还打算生下去呢,我也没见过这般老派的年轻人,服帖了。聪憩自幼跟她亲生母亲,与我不接近。”

“聪慧很幸福。”我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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