喜宝

《喜宝》

第11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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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没有。”

“起床吃点东西。”她说,“来。”拿着睡袍等我。

在饭桌上我看到大学里寄来的信,他们询问我何以不到学校,我把信都扔在一旁。

“勖先生明天回来。”辛普森说。

“他可以出院?”我放下报纸问。

“他说要出院?谁敢拦阻他?”辛普森笑。

她与我可真成了朋友,我唯一的可以相信的人,也仿佛只剩下她。

我说:“明天是复活节,这只戒指送给你。”我把小盒子推给她。

她早已收惯礼物,但一惯客气着,“我已经收了你这么多东西,真是——”很腼腆。

“你为我做了那么多。”我说,“应该的。”

她把戒指戴在手上,伸长了看看,“太美了。”钻石在阳光下闪烁着。

我拎着茶杯走到长窗,阳光和煦。

“学校打电话来问你,为什么缺课。”辛普森说。

“不上课就缺课,有什么好问的,把人当小学生似的。”我转头笑。

辛普森隔很久,小心翼翼地说:“姜小姐,你不觉得可惜吗?”

“不。”我简单地说。

夜里我坐着喝酒,看电视,电视节目差得可以,怕得买电影回来看,买套“飘”的拷贝准能消磨时间。

我们看到一半有人按门铃。

辛普森吩咐下去,“这么夜了,你看看是谁,别乱放闲人进来。”

女佣去开门,半晌来回话:“是一个女人,找勖先生。”

我问:“找勖先生,是中国还是英国人?”

“是欧陆人,金发,年轻的。”女佣答,“但很脏。”

我看看辛普森。

“让我去跟她说话。”她站起来走向门口。

我忍不往拿起酒杯跟过去。

辛普森打开门,门外站着一个金发女郎,灰绿而大的眼睛,脸色很坏,嚅嚅地说不出话来。

辛普森问:“你找谁?”

“勖存姿先生。”

“他不在。他明天才来,你明天来吧。”

“我可否进来跟他家人说一句话?”

“你是勖先生的什么人?”

“我是他——以前的朋友。”

我明白了一半。

“他家人不在此。”辛普森说。

“他的秘书呢?管家呢?”那女孩子尚不肯放弃。

“我就是管家。”

“我可否进来坐一会儿?我想喝杯水。”

辛普森说:“我们都不认识你。”

我说:“让她进来。”

辛普森犹疑一下,终于打开门让她进来。

我看着她,她也看着我。我知道她是什么人,她也知道我是什么人。

“请坐。”我说,“我可以为你做什么?”

“我肚子饿,没有钱。”她说,“给我钱,我马上走。”

“你先吃一顿再说。”我说,“钱一会儿给你。”

“谢谢。”她低声说。

女佣端上食物,她狼吞虎咽地吃下去,喝红酒像喝水一般。等她饱了,脸色也比较好看。她年纪并不大,顶多比我长三两年。

我问:“他给你的钱花到哪里去了?”

“赌。”她答。

“赌掉那么多?”我问。

“一半。输起来是很容易的。”她说,“不信试试看。”

“还有一半呢?”

“被男人骗了。”她说。

“可是勖存姿对女人一向阔绰。”我不置信。

“我知道,”她苦笑,“以前,在英国,我有邦街的地契。”

“你都输光了?”

“是。”她若无其事地说。

“为什么?”

“我很寂寞,没有可以做的事,唯一的工作便是等他回来。”她说,“闲了便开始赌。”

“你是什么地方人?”

“奥国。我母亲还有点贵族血统,后来家道中落,可是也还过得不错。”

“你认识勖存姿的时候,你在做什么?”我问道。

“我是巴黎大学美术系学生。”

我的脸色转为苍白。她是我的前身,我在照时间的镜子。

“你见过他的家人?”我问。

“没有。”她摇摇头,“一个也没有。”

“后来……你辍了学?”

“是。我有那么多钱,当时想,念书有什么用?”她并不见得悔恨,声调平静,像在说别人的事,“勖先生对我很好。”

“你为什么离开他?”我说。

“他离开我。有一日他说‘你去吧,我不能再来见你,可是你如果有困难,不妨来找我。’我在苏莲士拍卖行里知道他住在这里。”

“你需要多少钱?”我问。

“五十镑?”她试探地问。

我真是为她落泪。我进书房,打开抽屉,取了一叠钞票出来,塞在她手里。

“谢谢,谢谢。”

她喜不自禁。

我温和他说:“去洗个头,买件新衣裳。”

“是是,我现在就去,”她说,“谢谢你。”

“如果我还在此地,你尽管来找我。”

“谢谢。”

我送她出去。她那灰绿色的眼睛里闪着媚态,她是一个美女,虽然憔悴了,看得出以前的盛姿,骨架子小,身上多肉的洋妞是很少的。

我关上门。

辛普森太太看着我,我摊摊手。

“真是堕落。”她批评。

我问:“如果我不赌不嫖,乖乖地过日子,你想咱们两人能否过一辈子?”

辛普森笑说:“我与你?十辈子也花不完这些钱,免得你担心,勖先生不知道有多少股票写了给你,你还不知道,而且只准你收利息,不准你卖出手去脱手,你想他替你想得多周到。”

是的,这么多女人当中,他最喜欢我,我是“同类型”中最得宠的。

勖存姿回来,我的工作也就是等勖存姿回来。

他回来的时候坐在轮椅上。

我问:“为什么坐轮椅?”声音里带着恐惧。

“因为我不想走路。”他说。

我松下一口气。

“家明呢?”我问。

“他走了。”勖存姿没有转过脸。

“走了?”我反问,“走到什么地方去?”

“他离开了勖家。”

“什么?”我追问,“离开勖家,到什么地方去发展?”家明向我提过这件事,我以为他早忘却了。

勖存姿抬起头,他很困惑他说:“家明,他进了神学院,他要当神父。”

我手中正捧着一只花瓶,闻言一惊,花瓶摔在地上碎了,我说:“什么?做和尚?”

勖存姿问:“为什么?我跟他说:‘家明,聪慧走失。不是你的错,上天入地,我总得把她找回来。’但是他说:‘不,勖先生,你永远也找不到她,她寻到快乐,她不会回来。’我以为他悲伤过度,少年夫妻一旦失散,心中难过,也是有的,谁知他下足决心要去,可不肯再回来了。”

我失措,就这样去了?

我睡着了。

是辛普森太大的声音把我吵醒的,她操兵似地冲进房来。“呵老天,谢谢上帝,终于看见你了,姜小姐,你怎么可以叫我这样担心。”

她坐在我床沿。

“辛普森太太。”我抱住她。

“你没有再喝酒吧?”她温和地说。

女佣奔上来,“小姐——”

“请你到医生那里,说我要安眠药,拿一瓶回来。”

“你——”

“我洗澡与休息。”我说。

“小姐,我马上回来,你自己当心。”女佣犹疑着,不敢离开我。

“小姐,”女佣趁辛普森不在,话顿时多起来,“你这条红宝石项链——”她眼睛闪得迷惑。

“是假的。”我说,“你出去吧。我想睡一觉。”

“是。”她一路上替我收拾衣服。

我掀开缎被,钻进被窝,长叹一声,同样是失眠,躺在床上总比躺在街上好。

我把头埋进柔软的枕头。

“请。”我说。

电话拨通,来听电话的显然是辛普森太太,问清楚首尾之后,她在那边大嚷,我用手掩住脸,我很疲倦,想喝酒,想洗澡。

那警察放下电话说:“小姐,你家里人说马上来接你,”他声音里透着惊异,“叫你坐着别动。”

我说:“我有别的事要做,从剑桥到这里,要很长的一段时间,我不习惯坐在这里等,你不能拘留我。”

“可是你家人——”

“得了,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。”

她咚咚地跑下楼去。

我放一大缸水洗澡洗头,倒下半瓶浴盐,泡上良久,女佣人很快就回来。

我问:“药取来了没有?”

“护士听说是你要,不敢不给,”她一副得意洋洋,“他那诊所根本就是勖先生出钱开的。”

“我去与你放水——”

“你先去付了车费再说。”

“我转头马上来。”

我到房间脱去衣裳,一面大镜子对牢我。我端详自己。再这样子自暴自弃,无限度地吃下去,很快变成一个胖女人,一脸油腻,动作迟钝。

我长叹一声。

“跟我来,小姐,你永远走不到牛津路去。”他不肯放我,“到警署来坐一下。”

“好好,”我说,“我跟你去。”

“你家里的电话号码,小姐。”

我报上去。“我姓姜。”我再补上姓名。

“我们很快就知道你是否在说谎了。”他向我眨眨眼。

吃完之后我叫一部计程车回家。

口袋已经没有钱付车费,我大声按门铃,对司机说:“等一会儿。”

女佣来开门,我说:“给他车费。”我径自往屋里走,一边打着饱嗝。

女佣追上来,“小姐,辛普森太太与司机赶到伦敦去了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

“我家人与我会有交代。”我站起来。

他只好眼巴巴地看我走出去。

我一直走到火车站,摸口袋里的钱买车票,上车。在火车的洗手间看到镜子,自己都吓一跳。十镑,我的确只值十镑,多一个便土也没有:半褪的脂粉,苍白的面孔,蓬松的头发……我不忍再看下去,眼泪簌簌地流下来,没有人能伤我的心,可是我自己能够。三年短短的一千日,我竟能老成这个样子,我是完了。

我用手掩住脸,在火车上一直再没有把手放下来。

到站的时候肚子饿得发疯,跑进火车的饭堂就吃:黑啤酒,猪肉饼。把我们都放在孤岛上,王侯与佣人没有什么分别。

第11章 (第3/3页)

 “小姐,这种时间最好别在路上游荡。”

“到处游荡?我并没有流荡,我正想回家。”我说。

“家?家在什么地方?”

“剑桥,牛津路三号。”我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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